宵．塵．無艷

舞風

楔子


　　無聲的世界裡只有黑天和白雪，不見邊際，無止盡的空白與凍骨的寒風不停侵襲，遍地凝晶，是不虛一生一探的美景，與世隔絕的天地，是踏遍紅塵之人皆嚮往的一處世外桃源。

　　駐守塑此的人與紅塵中的過客邂逅，天降雪花，駐守的人兒不知寒冷，過客不時飲酒暖身，雪花片片落過他那木訥的神情，對面前的過客，盡是好奇。

　　他們談上了好一陣子，對對方皆有初步的認知以及被彼此來歷渲染的心緒。

　　「你叫什麼名字？」清脆的女聲，向駐守之人一問，絕豔嫣然的容顏與雖俊美卻滿是疑惑、純真的面容相望著，他慢條斯理的答道。「奈落之夜．宵。」

　　她雙眼微怔，似是忽然有了什麼感受，不久也得駐守之人一問。「那妳呢？」

　　「雪無塵。」

　　身著紫衣的駐守之人依然不變神情，最單純的人卻有最血腥的名字，他由森羅地獄間而來，人為創造的武器，天命是殺戮的黃泉之夜。

　　上天賦予他與人類相同的性情及一片玉骨冰心，卻被創造他的人視為失敗品丟棄，單純的人生在凝晶的白色世界，造就他雪白的心，亦對世事的一無所知及好奇。

　　然丁擁有最純淨的名字之人，卻是佔滿了血腥，在黑暗無間與江湖深淵，染遍了世俗塵埃，因為厭倦，欲尋找一處天地，雖名無，浴血無數的她早已不在無塵，繫在腰際上的劍然摭掩不了她的過去，面對眼前的他，她自心裡就有羨慕之意。

　　「江湖是什麼地方？」甫聞她說到這個名詞，便有無盡的遐思，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？是否像凝晶雪峰一樣，只有大片的白雪？還是是個他無法想像的萬象世界？

　　「江湖？那有染不盡的血腥塵埃，受不盡的無情殘酷，分不清的是非善惡，每日皆是權位爭奪、人殘人亡、結不完的情仇，對我來說，江湖便是地獄。」

　　此番言論可以看出宵微微的驚訝、失望與不解，雖然他不是完全明白話中是為何意，但他聽的出她對江湖的看法是極為負面的，這又引起宵對此的另一番好奇。「為什麼？」

　　「宵，對你而言，那裡的一切太複雜，非親身經歷，口頭上也無法說明，但…」

　　若是像他這顆純潔無瑕受到武林風波吹染，她絕不願見，能像他這樣不知世事的現實殘酷，才是真正的幸福。

　　「我想明白。」他眼中透露了他對這世間的渴望了解。「在這只有雪的世界，無法解答我想知道的疑惑，我想像人類一樣，知道一切。」

　　從他的角度來看，心中滿滿的疑惑便是他的痛苦，他不希望自己只用來殺戮的武器。

　　「你是幸運之人，我只能跟你說，世態炎涼，所有的是非善惡、真假虛實，多情殘酷皆是出自人類複雜的心，即使你對世事有極大的求知慾，我仍希望你能不去了解就不去了解。」

　　「為什麼妳會有如此想法？」他不明白無塵一直不肯說明太多的心情，從她眼中，他感受到一種感覺，一種他不能明白的感覺，他不知道這叫『滄桑』。

　　「因為…我明白了太多太多了。」她多希望能與他同樣什麼都不明白，因此她好不容易脫離那處是非之地，找尋一個如雪峰的地方。「曾經我在傲峰之上聽到一個人說：『無情者傷人命，傷人者不留命。』最無情的人亦是最多情的人，如果有一天，你終究踏進江湖，你就會發現現在的你才是快樂的。」

　　「嗯…」無情者傷人命，傷人者不留命…這句話重重的撼動他的心，不甚了解的意義卻也讓他認為說出這句話的人，一定與她一樣歷盡了風霜。

　　「那麼，人類難道都像妳所說嗎？」他再提出問題。

　　「人心總是難測，當然不止我說的那樣，人心的複雜，就連人類本身也無法了解甚全。」

　　孟子相信人性本善，荀子則信人性本惡，或許人之初時便同時擁有善性與惡根，日後身外物質薰心，以致人性善惡不分，進而衍生多情、無情、殘酷與其他種種心態，人啊，就是這麼可怕又難以理解，卻又是最脆弱的一環，容易被影響的心理，才成了最要不得的自私，於是披上虛偽的外表掩蓋自己醜陋的那一面，真真矛盾的生物。

　　若非看得太透，又豈來得這麼可悲？雖然曾想改變一切，但最後才知道這想法太可笑，在江湖上又有誰是以最真實的心處世？

　　望著若有所思的人兒，經歷太多的她，早已忘谷伳上有善的一面，與他談話至此，她曾一度驚覺世上竟有完全未受世俗染擾的人。「在想什麼？」

　　「我想成為人類。」不管間是他如何無法想像，他始終不希望自己如一張白紙，對任何事皆茫然無知，他不知道與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，這一直都是他最渴望的願望，擁有與人類一樣的感覺與反應能力。

　　「在我看來，你與人類並無不同。」

　　「我是被製造出的武器，違反天理而生，沒感覺、沒反應，我和人類完全不同。」

　　「你認為你沒感覺、沒反應？」只見宵輕輕點頭，而後雪無塵伸出未被風雪凍寒而溫熱的手覆在宵白皙的掌上。「有不同的感覺嗎？」

　　一股宵無法解釋的溫熱感傳進他的掌心，的確是與方才不同，他點頭回應。

　　「你既可以感覺，也可以思考，只是不知道這感覺叫作什麼，所以不知道做何反應，這樣你仍認為你與人類不同嗎？」她放開宵的手，望他對自己有不一樣的看法。

　　宵看著雪無塵甫握過的手，還有漸漸消散的餘溫，此舉解了他部分疑惑。「也許…那麼，我是違反天理製造而生，這樣也可與人類相同？」

　　「生命的意義在於存在，一個生物的存在都是天意所賜，即使你是創造而生，你存在亦是天意，且天賜你如正常人的主意識、思考能力及正常人擁有的本能，是如何誕生的重要嗎？」

　　或許他還不懂為何她能將這方面看得這麼無所謂，心中仍堅持自己與人類這樣不同的想法，但也把這番話放進心裡，期盼有一天可以明白。

　　風雪漸強，望望天勢，也無法在此地久留，灌了幾口酒，準備告別。「風雪大了，該是我離開的時候，宵，與你認識我很高興。」她對宵露出一抹難得又純真的笑容。

　　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那抹笑，心裡也有另一種感覺升起，是否就是無塵所說的『高興』？還是又是他不知道的感覺？

　　「我們還會再見嗎？」那人面上雖仍無任何表情，但聽的出他語中帶有期朢。

　　「或許有一日。」語畢，她便轉身欲離，三步後，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住腳步，回身向宵說道。「宵，若是日後我們又遇上了，可能那時你已踏入江湖，也可能你依然如現在單純，但我都相信你會看見另一個全新的自己。」

　　「另一個…全新的自己…」望著雪無塵漸漸消失在風雪中，複雜之感竄滿了心。

　　忽來梟聲低鳴，宵腦中不斷徘徊無塵說過的話語。

　　無論世道是怎樣的難以理解，天地萬物是如何難以窺全，無論他心中的疑問是如何難解，他也相信有一天，他會得到想要的答案，以及…一個不一樣的自己。

舞風

　　白茫無際之間，高掛的烈陽照在雪地上，更顯一片潔無瑕。

　　無風的雪峰，在寒冷中又帶著一點暖意，在陽光的照射下，無垠的雪顯得加美麗，這樣的美景使剛步出屋外的她深深被吸引。

　　雪啊，一直是她平心樂嚮往的寄託，望著這片空白就能沉澱雜亂的心緒，而心情好時觀雪，更使其心平和，即使身居其中，她也早已忘卻那寒風凍骨的感覺。

　　不知何時，遠方傳來梟鳴，漸近漸大，喚回了正沉醉在雪景的思緒。「嗯，雪梟？」

　　雪梟是很珍貴稀有的動物，其靈性極高，平時不易見到，聞其鳴時也只是若有似無，今日其聲越大，且似乎朝她而來，她頗為訝異。

　　確定牠的目標是自己，她伸手讓雪梟著陸，叫聲依然不停，像是在說些什麼。

　　「怎麼了嗎？」見雪梟的模樣似為緊迫，她認為應是遠方發生什麼事。

　　只見雪梟一聲長鳴後，又朝著牠來的方向飛去，她感到一陣莫名，也迅速追去。

　　雪梟飛的很快，她也踏著輕步尾隨，不知經過多長的路，她只越覺得四周環境熟悉，像是在很久以前來過，雪梟的速度漸緩，不久後降落在雪地上。

　　她也停下腳步，向前一看，地上佈滿大片染血的雪，倒在其中的是名身著紫衣的男子，鮮血不斷自他身上湧出，清麗的俊顏也因失血而蒼白，這是她曾經見過的人。


　　燃起的爐火溫暖了室內的溫度，等待主人甦醒的雪梟緊盯著那毫無動靜的人兒。

　　她端來剛燉好的藥湯，打算檢視完他的傷口後讓他服下，他的傷口復原的很快，因有敗血異邪的成份，生來就有讓傷快速癒合的能力，然而陰性的功體在寒冷的環境下更有助益。

　　這次他傷的很重，紊亂的真氣不能平復，莫名的利氣一直在體內亂竄，逼近五臟六腑，無法消散，不停製造新的內傷，即使他有先天良好的復原能力也難以在短時間痊癒。

　　她扶起他的身子，細心的把藥餵入他的口中，之後立即替他運氣，排出體內的利氣。

　　她感受到他身上泛出異樣的氣息，微微皺眉，似有疑惑，這是魔氣？！

　　收起真元，內傷已經處理完畢，讓他躺回床上，她對一旁的雪梟說道。「他已經沒事了，只要休息一下，他就會醒來。」

　　雪梟發出一聲輕鳴，表達謝意。

　　數個時辰過後，床上的人兒終於有了動靜，許些掙扎般地睜開雙眼，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楚，默視著這處陌生的地方，一旁雪梟見主人清醒也高興的叫著。

　　「你醒了？感覺如何？」她問道。

　　「好很多了，這裡…是哪裡？」也說話依舊是緩慢有序，只聞她回。「無塵居。」

　　稍費了些力氣坐起身，欲看清那人，不久，他終憶起了。「妳是…雪無塵？」

　　沒想到過了這麼久，他們都沒忘記對方，由於此人對她來說極為特別且有獨特的意義，曾一度讓她明白生上還是有無染純真的希望存在，因此一直不曾忘記他，那他又是如何不忘自己？

　　「好久不見了，宵，再次遇見的你看來終究是步進江湖。」

　　他一身的傷以及殘留的魔氣，不難明白他已嘗盡了人心的變化，看他低下頭陷入沉思，她知道此刻他正回想那段時候，她仍問。「怎麼了？」

　　「之前在妳離開之後，我又遇上第二個回答我問題的人類，她和妳一樣，都說武林很殘酷，希望我不要接近，現在，我終於明白為什麼。」

　　在體驗了人情冷暖、無情善惡與是非真假，他也幾乎明白當初她說的『無情者傷人命，傷人者不留命。』的意思，更明白為何她說人心就連人類自己也無法完全了解。

　　「你變得許多，相信你對我和你說的那人的話了解不少。」也對世事了解了不少，起初他是多麼的渴望理解，但是現在在他身上看不到滿足，而是無奈與悲傷。

　　「與妳同樣，體會的太多。」他曾經因為一時無法分辨是非，只在意幫那人奪回她思念之人的物件而誤解人意，進而陷入有心人的捉弄，他才知道原來人心就是這麼回事。

　　「那人應該也教了你不少事，她是個很好的人吧？」他雖入武林，但其心仍善，可見那人不惡。

　　「嗯，但她死了。」他憶起那人死時，他為她落下第一次淚，她曾說流淚也是人類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，但他流淚後，卻放棄成為人類的理想。

　　那人對他來說也有著一定的重要性，她的死一定也使他打擊很大，不小心讓他憶起難過的往事，無塵一掌輕拍他的肩，並轉移他的思緒。「話說回來，你為何傷的這麼重？還有那股魔氣。」

　　「難說盡，就是你們常說的“說來話長”吧。」這真是難以說盡，即使對方有清楚的理由，他也搞不清楚魔界之人為何找上他，還說了些亦真亦假的話。

　　「嗯…」他的傷…好像好很多了，特質吧。無意中發現他的傷勢，無塵替他放心了不少。「既然如此，你的傷尚未完全痊癒，先留這裡休息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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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不知幾天過去了，他的傷雖已痊癒，但還是聽了雪無塵的建議多留了幾天，也是想脫離紅塵吧，他也知道以前待的地方已不再像原來的那般清靜無擾。

　　今日，天氣亦然宜人，他從來沒注意天氣，以前更是不懂，現在想想，原來天這麼美，甚至好像會影響心情，不會去多想那些煩心的事，他漸漸望的出神。

　　「望著這樣的天，你有想到什麼嗎？」不知何時，她已站在他身邊一起看著天空，見他直望上天，她開始好奇他會想到什麼，又會有什麼感覺。

　　「沒有。」一句很簡單的回答。當在望著天時，真是一時平常有的思緒都拋開了，讓心輕了很多，這種感覺他還無法解釋，不過他喜歡這種感覺。

　　得到這樣的答案，雪無塵倒是笑了。「這樣就對了。」

　　「為什麼？」什麼也不想就對了？他頓時困惑，卻也慢慢理出一點頭緒。「難道就是什麼也不想嗎？」

　　「你身已在江湖，應該明白很多事情皆難以擺脫，現在的你看著天，什麼也不想，不為任何事煩心，這難得的悠閒絕對是你想要的快樂。」

　　「原來，這種感覺是快樂。」他終於明白，從他踏入人類世界開始了解一切，卻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感覺，而且現在他想一直沉溺在此之中。

　　想起和無塵初次遇見時，她為何尋到雪峰這處冰天雪地，因為寬闊，無垠無塵的雪、無邊無際的天，讓人忘心忘情，無人打擾、無事煩心，現在兩人立場相反，那人的亡使他願作名無情者，完全的奈落之夜，而她成功的遠離紅塵，真真確確的無塵之雪。

　　驀然間，一陣熟悉的破冰聲再次給他深深的撼動，望向而去，是朵象徵極淨的凝晶花。

　　「冰天雪地，凍不畏寒，因寒而綻，綻而無豔，寒中求生，獨倫之美，冰心玉骨，凝晶不染。」

　　雪中的凝晶花在極寒的環境下依然破冰而開，晶瑩無瑕的潔白外表，比起爭妍比美的豔麗花朵，此花才是最美之態，任何人一見皆會由衷讚嘆。

　　腦海忽然浮出他首次見到的景象，是他這一生都忘不了的。「這是我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東西，它對我有很重要的意義。」

　　「這是難得一見的植物，純潔之美，美而無豔，且帶有很深的生命意義。」

　　「當初我與她就是因為凝晶花而相遇。」

　　「哦？」不知何時，她對他與口中故人的事有了求知欲，似是想知道他在那人的教導下了解了什麼，及那人又是如何解開他的疑惑。

　　「那時她需要凝晶花救命，凝晶花如我在雪中而生，我護著它，怕摘下它便會又遠消失，但她說只要花不連根拔起，依然能繼續生長，同樣的，任何事情只要有一絲希望就會有無限的可能。後來凝晶花果然再開，但不久之後卻被完全拔起，她也說過即使花被連根拔起，下一季它也會再開，只是地方不同。」

　　「一命終，一命始，人亦同。」一朵花就像人的生命，花開花落，人生人亡，再再引宵問。「為什麼？」

　　「一個生命的結束皆代表另一個生命的開始，花開花落，扎根再生；人歸塵土，來世輪迴，一個人若在此亡，過一段時間便會轉世投胎為另一個人，在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，如同凝晶花在這裡凋謝，在他處再生，生命的起落為天理循環，每一個生命都有下一世，你說的她也是一樣。」

　　「原來如此，我大概可以理解。」他放下心中那份沉重，既然人命輪迴，他也願意相信故人會永遠存在。

　　「其實你可以將這份美永久留下…」雪無塵輕手一揮，凝晶花立即被冰包圍，冰中凝晶更是絕美，然而此舉讓宵驚然及不解，無塵續道。「但是他的生命並不能延續，像這朵凝晶花已無生命。」

　　宵剎時一怔，想通了什麼。「就像我保留了她的軀體，她卻無法重生。」

　　「宵，容我一個無理的要求，如果可以，能讓我一見你說的她嗎？」

　　「好。」他毫不猶豫一口答應。

　　「她喚何名？」

　　「姥無豔。」

　　奈落之夜，無情與殘酷的交織，創造與再生的初始，森羅黃泉，夜無重生。

　　無塵之雪，空白與無邊的空間，潔淨與無染的象徵，凝晶世界，了無風塵。

　　無豔之花，又是怎樣的動人？